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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 天然透鏡的洞悉之力:兒童影像教育的展望

文/楊雨樵

在高雄市立圖書總館 7 樓的際會廳中,坐滿了四百多位來自各個國小的學生。那時正值九月下午三點,國小中高年級的學生剛看完一系列的動畫,其中包含吳德淳的作品《簡單作業》(2009)。映後的問答討論中,針對「動畫中的人物角色,為什麼要畫得像傀儡或木偶?」這個問題,其中一個坐在相當後排的五年級學生,斬釘截鐵地舉手,接過麥克風,站起來說出有翼飛翔的話語[1]:「因為這樣畫更加真實」。

原本在廳內快樂地聊著天的孩子們,似乎都被這句話驚醒了似的,突然安靜了下來。這情景讓我想起兩部片:在高畑勲的動畫《回憶的點點滴滴》(1991)中,小學五年級的谷津子針對「值日生可否在走廊上跑步以抓住跑步的同學」此一議題,發表了「值日生就像抓超速車的警車一樣」此一論述,而使得全班頓時安靜下來。而在是枝裕和的《奇蹟》(2011)裡,就讀小學六年級的大迫航一,對著因為父母離異而分居兩地的弟弟龍之介說:「對不起啊,比起家人,我選擇了世界。」這句台詞一出,電影院裡面的觀眾也為之一震。每次和各式各樣的學生看電影,不時就會被他們極富洞悉力與渲染力的發言震撼。當然,在教育現場,孩子會基於各種不同的原因,透過不同的思考途徑而講出這些心得或評論。但仍無損於這些震撼帶給我的思索:「影像教育」活動,在電影面前,學生與教師會是怎樣的關係呢?

[1] 「有翼飛翔的話語」,為王煥生翻譯《奧德賽》的程式性片語「ἔπεα πτερόεντα」所使用的譯詞。

 

有一次去旗山國小,當天與中高年級學生們看了幾部動畫片,其中一部是宋欣穎的《幸福路上》(短片版,2018)。之後當我們討論到動畫的構圖時,提到:為什麼有時候教室上課的場景,要用俯視的視角來呈現多位學生?其中一位四年級的學生,戰戰兢兢地將手舉到好像快碰到天花板,之後他站了起來,欲言又止了一段時間。他似乎想出了一個對他自己來說有點抽象的答案,雙眼直勾勾地看著我背後的某一點,我幾乎可以聽見他腦中工廠組合字詞的推敲聲。大約三十秒後,他突然短促的吸口氣,非常謹慎而緩慢地說:「這樣可以在畫面中塞下更多的角色。」這回答,不僅讓同班的同學沈靜下來,不久後,也啟開了他們對於動畫的場景和構圖的各種猜測與討論。

在馬丁.史柯西斯(Martin Charles Scorsese)拍攝的紀錄片《假裝我們在城市》(2021)當中,受訪的弗蘭.利波維茲(Fran Lebowitz)有一段談話:「我很喜歡他們(小孩子),因為他們是最不討人厭的一群人。[中略]他們最不可能告訴你一些你已經聽過幾百萬次的事。他們還沒裝滿那些老套的事物,你知道嗎?所以他們比大人更原創,」並且「他們不知道事情是如何,所以他們就自己編造(make it up)。」

畢竟我們要知道的是,許多的小學生在上電影課之前,雖然已經透過手機或平板接觸過很多電影,但關於「嘗試分析」這件事,許多的孩子仍然是靠著現場僅有的線索,靠著畫面中他們能辨識的東西,來進行推量與猜測──並且摻和著編造。這個推量與猜測的過程,既能夠讓他們自己成長,同時也提醒我們,並給予我們更多機會觀察:影像透過感官及各類神經末梢進入大腦而產生理解、詮釋與想像的途徑,是如何在影像識讀能力的發展上帶來效果。

2020年的三月,我前往鼓山區的鼓岩國小,那一天他們看了趙大威的《黑熊阿莫》(2013)和李安娪的《炸芋丸》(2019)。在課後的討論引導中,除了敘事策略與分鏡外,我們討論到了顏色在角色塑造上所發揮的功能。其中有個小六的學生在下課之後,靜靜地跑到講台前來,基於剛剛對《炸芋丸》顏色的討論,和我說:「我發現,球球(女主角)衣服的顏色與大門相近,都紅的,而周圍其他家人的衣服顏色則經常很黯淡,就像建築物的牆壁那樣。也就是說,這個球球其實是整個家族唯一的門。」

可以發現,藉由對色彩的敏銳觀察,以及對於色彩語彙的推量與猜測,電影與動畫已在學生自己的大腦中,逐步建立影像的隱喻系統。但令人讚嘆或好奇的,是這個系統的建立過程中,實在蘊含著相當多的神秘。正如佛伊傑許.亞斯尼(Vojtěch JASNÝ​)《魔法師的貓》(1963)或維克多.艾里斯(Victor Erice Aras)的《蜂巢的幽靈》(2004)中,那些對於兒童臉部的特寫與眼部的大特寫,都精確而柔軟地呈現出孩童雙眸中「觀察」與「凝視」的不可思議。這也是為什麼我特別喜歡和學生們在同一個時空間下看電影:從他們的觀看或分心、屏氣凝神或打瞌睡、因情節而笑或因批判而笑的各種反應中,讓我有機會獲得線索去逼近那份神秘。參與影像教育工作的這幾年,這份神秘多次讓我在觀影上面獲得新的啟發,這真是教育對於我莫大的餽贈。

在影像教育現場,當我們面對國小甚至是學齡前的兒童時,我也經常要提醒自己:他們觀看影像的環境與我們兒時截然不同。由於行動裝置的普及,許多國小中低年級的學生,已經會自己在網路的世界中找尋電影觀看,動作片、搞笑片、驚悚片乃至於實驗片,都在他們涉獵的範疇內。而且個人的搜尋歷史,以及各網站和串流 app 的推薦系統,還會促使每個使用者往自己有興趣的方向深入。

例如一位五年級的孩子,就非常熱衷於哥吉拉系列,把從 1954 以來他能搜尋到的各種哥吉拉電影,都完整地看了一遍。此外,一位四年級的孩子,已經對Youtube 上面的幾部實驗短片表現出興趣,「我先前覺得松本俊夫的《Atman》(1975)還不錯」,當學生特地以大人般的口吻提出看法時,一方面感到驚訝,另一方面又覺得有鑒於學生在網路之海中朝一個方向深入的能力,似乎不用太驚訝。

但正因為如此,在各種有趣的、美麗的影像作品都能抵達他們身邊的同時,許多極端的、有爭議的作品同樣也都會抵達他們。但這並不是說,我們應該要嘗試圍堵或防範,而是我們需要花更多的時間去陪伴,並且理解他們在影像上面的搜尋成果與個人的心得。「你看到什麼?」「你覺得這部片為什麼要這樣拍?」「你覺得這裡面講的東西為什麼會引起爭議?」當孩子在面對老師的提問時,學生的反應也很值得觀察。有時他們會給出仿造所謂「官方說詞」般四平八穩的回覆,例如:「這部片表面上看起來很血腥,實際上是要告訴觀眾關於人與人爭執的恐怖。」但如果花一點時間繼續聊,有時也會慢慢地獲得他們內心真正的想法:「我真的覺得很恐怖!我那天自己在房間看完以後就覺得糟糕我一定會做惡夢,但是我就是會很想看完啊!我不知道為什麼恐怖我卻沒有逃走。我是不是以後遇到恐怖的東西也會一直待在原地,不會逃走?」

這些真摯的自我觀察過程,不只會發生在自己看片的經驗裡,也會發生在課堂上。尤其當一部電影的主題,可能比起娛樂性質的類型片帶來的恐怖還要沈重的時候。例如蘿拉.汪戴爾(Laura Wandel)的《下課後的秘密》(2021),本片直指校園中低年級生的霸凌事件,許多鏡頭與情節都讓觀影的學生在震撼當中留下深刻的印象。為此,當我們在帶領這種涉及的議題與他們的日常生活如此靠近的影片時,就需要花更多的時間去支持,支持他們以真摯的方式去思索議題透過電影所映照出來的核心。不輕易講出教師自己所想要的答案,而是一再促使他們從電影當中導演、編劇、鏡頭與演員所留下的線索,充分進行推論。畢竟他們所面對的影像環境,雖然類別五花八門,但那些不停歇的推薦,有可能讓他們來不及停下,來不及反芻自己剛剛看過的影像。而充足的映後討論時間(有時達兩小時),則能讓一部電影或動畫所表述的故事世界(Diégèse,或譯敘境)能充分地在學生腦中完成。

所以我現在認為:影像教育,其實是給學生一整段安心觀看影像、充分思索腦中留存之物的時間,不去催逼,同時盡量避免干涉或介入。同時,每個學生理解影像的速度、方向都不太相同,表達的方式也各異,所以我也會透過教學的設計,讓學生之間免去競爭與比較的心態。當遇到學生提出極其特殊的詮釋時,我也會讓學生多發揮一些,讓同學更有機會理解這個詮釋出現的途徑(及其神秘之處)。當我們與學生互相提問時,讓問題在雙方心中多轉幾圈,雙方可能形成階段性的答案,並嘗試對彼此提出,也有可能現場未能形成答案:畢竟許多電影探討的議題如此複雜難解。

進一步,我們將生活的難處與多樣性,透過電影或動畫分享給他們。有些是家族與移工的難題(例如練建宏的《小孩不在家》),有些是生態保育的難題(例如李香秀的《黑熊森林》),有些是感情與陪伴的難題(例如劉靜怡的《菲索》)等等。在難題日益積累且層層疊加的當代生活中,透過影像教育形成的陪伴思索空間,我們或許能藉助孩子們基於高度洞悉的猜測、推量與編造,懷著對他們的神秘的敬意,進而獲得面對困境之纏結的新方法:畢竟那新方法可能會明晰到,使爭吵的人們都突然沉靜了下來。

 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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