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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 影像沒有標準答案:專訪電影攝影師余靜萍

採訪:陳俞廷、賴柔蒨/撰文:賴柔蒨

  1. 2016-12-05

林嘉欣奪得金馬影后的作品《百日告別》,讓許多觀眾印象深刻的一幕是林嘉欣飾演的心敏,到已逝未婚夫的弟弟(張書豪飾)家還東西,二人最後抱頭痛哭。這場戲原本計畫只拍張書豪,林嘉欣的部分之後再補,導演因而交代她先不用太放感情,攝影師余靜萍也按照計畫將鏡頭對準張書豪的表情,「在拍張書豪的過程很久,我隱約覺得⋯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,總之我就是(將鏡頭)搖到林嘉欣,她那時候就剛好哭出聲音,就是timing很好,那對我來講就是幸運之神」。
 
原來林嘉欣這場情緒崩潰、痛哭失聲的表演是臨場真情流露,余靜萍依循自己難以言傳的攝影直覺,放膽出格,捕捉到她口中「幸運之神降臨的時候」。當然這種冒險時刻是少數的,攝影師的根本還是長時間的累積與準備,攝影的方法與美學沒有標準答案,「而是你對這個(鏡頭的)移動是不是有看法」,如同許鞍華導演所說,攝影師要「眼到、手到,更重要是心到」,余靜萍認為這話講得真對,卻也說:「好玄吶,到現在我都還搞不懂那是怎麼一回事呢。」
 
余靜萍是兩岸三地知名電影攝影師,最新作品包含《百日告別》、《暗色天堂》、《七月與安生》,近期拍攝陳宏一、陳可辛、蔡康永的新片,訪問當天是她近三個月來唯二的休假日之一,簡直一刻不得閒。從平面攝影助理到電影攝影師,她始終不曾把攝影看成一份工作,甚至不曾想過要成為攝影師,就只是喜歡攝影,在這樣的環境跟這些人一起工作很愉快而已。談起這一路上各式經驗她總是以「很好玩吧!」「很酷吧!」「不覺得很棒嗎?」歡樂作結,能有這樣燒不完的熱忱,余靜萍歸功於啟蒙師傅,MV導演黃中平,「他就是一把鑰匙,開啟了我攝影的路」。
 
就讀高雄海青美工科期間余靜萍迷上暗房,熱衷於沖照片卻不喜歡拍照。她老覺得自己沖的照片沒有層次,後來才發覺根本是自己沒有好好拍光比;為了沖出滿意的照片她全心投入攝影,畢業後到台視文化當攝影記者,恰好和黃中平在同個地方沖照片,又恰好他要找助理。順利應徵成為助理,比起傳統師徒關係,二人更像工作夥伴,黃中平會帶著她一起跟客戶開會討論,問她對打光與拍攝角度的想法。那三年很扎實,再忙她都甘之如飴不覺得辛苦,還主動畫下每次的拍攝場景,詳實記錄每顆燈的牌子、角度、瓦數,演員站的位置等細節;更利用工作之餘測試新上市的底片,完成厚厚三大本資料。主動幫黃中平「整理書房」是她攝影路的關鍵,她藉此翻閱來自世界各地的時尚雜誌,驚嘆不已,從中發現自己喜歡的攝影風格、攝影師以及與攝影相關的一切。因為那個書房,余靜萍的視野從此不同。
 
隨著黃中平一同從靜態跨入動態攝影,〈星星堆滿天〉的MV是她首次動態攝影經驗;經人推薦,余靜萍拍攝的第一部電影是何平導演的《公主徹夜未眠》,這部片後她對拍電影仍是矇懞懂懂,直到第二部片,區雪兒導演的《明明》,余靜萍就此著迷於電影攝影。印象最深的是當她看著《明明》的初剪,ㄧ幕楊祐寧騎著摩托車載周迅在上海四處穿梭的畫面,「我那時候覺得只有我才會想到這樣拍,只有我才敢跟導演講『我們可不可以這樣拍』」,當下她彷彿從那顆鏡頭裡看見自己正在拍攝他們的樣子,這一幕讓她感受到電影的魔力。

如果說導演是電影的作者,那麼攝影師,則如資深攝影師廖本榕於訪談中所述「是影像的作者」。透過影像傳達電影的核心精神、導演的意念是攝影師的重責大任,因此「消化劇本」是攝影師的第一要務,對題材要有自己的看法從而訂定「電影的調性」,「《百日告別》我們一直用『減』的」,余靜萍說,為了讓這部片更接近日常,多一個軌道、多餘的步伐都盡可能排除,只用一個單腳架與一些簡單的燈,將器材減到最少讓演員盡量忘了攝影組的存在。導演對影像有其想像,與攝影師之間難免拉扯,余靜萍說攝影師要能感性地了解導演的天馬行空,同時理性地設想如何執行。拍攝《消失打看》,導演陳宏一要她當「人肉腳架」,整部片手持,而近期新片,陳宏一則要她「不看觀景窗」,余靜萍乾脆連看回放都省了。此舉其實是關於「景框」(frame)的反思,為什麼選擇框住這些?景框外又捨棄了什麼?他們在作品中放膽實驗。
 
遇到各種拍攝難題,余靜萍盡量讓自己跳出框框思考。導演想要「煙」的畫面,最直覺的解法可能是朝著煙打一道逆光,最能明顯拍出煙的流動,但余靜萍選擇煙在暗處,遠方破光的手法創造另一種氛圍。「影像是很開放的,沒有非得怎麼樣。」她是一個很彈性的攝影師,配合演員的表演,將機位180度改動也沒問題。很多人覺得《暗色天堂》不像她拍的,方正的影像透著冷靜,以呈現這部涉及宗教、審判與人性的電影;相較之下,《七月與安生》或許更接近大家熟悉的余靜萍攝影風格,文藝的影像質感烘托兩位女主角自然而層次豐富的表演,雙雙入圍第53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。
 
如此不堅持己見的特質,反面就是猶豫不決。每當拍攝過程卡關,拍不出想要的畫面,找不到解決辦法的時候,余靜萍就會想到當初區雪兒找她這位電影菜鳥拍《明明》時,要她拍自己家裡的照片,「我到底要給她看我家全貌呢?還是一角?還是家裡我喜歡的光線?」最後她拍了不同時段的光線落在家裡角落的畫面。這件事則讓她發覺原來自己是個優柔寡斷的攝影師,這道十年前的題目如今想來她仍無法確定拍什麼才好。「永遠沒有答案是最迷人」,她說電影就是如此;總會得到一個解決的方法,可能不是最好的,卻說不定是個神來一筆。
 
在過程中學習看到自己的優點跟缺點,「認識自己」是余靜萍認為成為電影攝影師的基礎。知道自己喜歡什麼、障礙在哪裡才有辦法突破,並且「喜歡自己拍的東西,別人才有辦法喜歡你」,一如當年的她為了洗出好的照片而努力拍照,研究光比。又或者曾有人說她似乎拍太多種片,似乎削弱原有的特色,但她明白自己是為了累積更多經驗,可能參與這部片是想與這位燈光師合作,那部片是為了劇本,而另一部片則是因為演員,「認識自己之後,想辦法找到你跟你喜歡那件事的連結」。她熱情的描述一個個合作夥伴,導演、演員、助手,她形容「每個人都是一本書」;對她來說拍電影從來不是工作,而是生命的體驗。

*本文由「國片暨紀錄片影像教育扎根計畫」提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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